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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7 來接你下班

    

27 來接你下班



    一回生兩回熟,辦手續收拾東西然後離開的事情,對蔣一乎而言一點都不陌生。

    高中時還有一大堆他未翻過的書、囤在吉他社裡未吃的零食、穿了兩年的體育服。他想把舊吉他留給孫淼,他走後她就是吉他社社長了,不會彈裝裝樣子也好,但她卻不想要,她只想要塊撥片。那塊撥片是她送他的生日禮物,蔣一乎也不想給她,兩人猜拳孫淼贏了,他不依不撓要求三局兩勝,最後她羸了十局。他從不知道自己猜拳這麼廢。

    東西有點多,她替他搬到門口,站在馬路旁攔車。她的白色校服洗得黯淡,頭髮一絲不苟地梳成馬尾。九月的午後太陽曬得柏油路發熱,烘得她的臉紅紅,額上頸上微微地流著汗。他曾經以為,不需要很長時間,他就忘記她的臉,事實是過了幾年,他連她裙擺上的皺摺都記得一清二楚。

    第二次離開簡單得多,他沒有放什麼在藝校裡,只有那支舊吉他和一雙練舞的鞋子而已。經過校門時順手把鞋子丟在那裡的大垃圾桶,背著吉他回家倒頭就睡。

    他手上的工作都是老師介紹的,聽到消息後都發短信來說暫時不用他了,本來還忙得腳不著地,忽然就沒事做。奶奶沒有多問,老人家心眼通透,又開始接起改衣補衣的小細活。家裡那台很久沒動的裁縫機咔咔地響,他站在她身後什麼話說不出來,他的儲蓄撐不了多少日子。

    突然要找工作不好找,他最初是在一間快餐店打工,每天離開時一身黏稠的油炸味道,洗過澡還是洗不掉,他察覺到了,還是裝作不知道,店長把他安排在收銀,生意忙得他什麼都沒有時間想。

    在前台遇見以前的同學,自以為風趣倚在櫃台上向他討同學優惠。直到那一下他才意識到發生什麼事,他本來還像活在雲裡霧裡一樣,憑著運作的理智齒輪推動前行,直到從那個人的眼中看到自己的模樣,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一無所有,封閉的情感盒子被掀開,情緒排山倒海地來。

    他不能回家,他無處可去,他只能躲起來。在不知道哪裡的一條後巷坐到天黑,瞪眼看一條水管一點一點地漏著水滴,擦了擦臉回看人來人往的大街。

    他活了好多年順利的人生,像骨牌一樣嘩啦通通倒下,前無去路後無歸處,漸漸往深淵下陷。

    鼓起勇氣重新走出去,被大街上的燈光霓虹閃得眼痛,耳鳴嗡嗡,突然有人拍他的肩,他回頭瞬間見到秦石晉的笑臉,但聽到的卻是女聲:「先生,你沒事吧?」他一眨眼,所有向他投以注目的人都是似曾熟悉的臉孔,天羅地網,插翼難飛。

    那種恐懼一旦醒覺,連正常生活的力量都被抽光,無論什麼天氣都像陰沉瑣碎的細雨,在街上每一個人都像認得他,所有人的笑容都是不懷好意和落井下石。

    試鏡的時間定在兩周後的月末,孫淼說杜導很喜歡他的作品,主要是見見人談談話,看他比較適合做什麼位置。蔣一乎想著他要是能用上一兩首歌,就算不是自己唱的,拿點版權收益也滿足了。

    孫淼心心念念想要他回到幕前,他已經好久沒有在日光下表演過,更別說是面對審視批判的目光,可是對著她的期待他什麼都說不出來,只好乖乖養嗓子,她還親自打給蟲子幫他請幾天假。若是他自己講,蟲子肯定諸般刁難,但孫淼叫兩聲蟲哥他就應了。

    當日早上他們兩人一起出門,他照舊地戴上口罩,被她伸手拉下來:「不要戴了好不好?」

    他點頭,但還是重新拉回去遮住大半張臉:「去到那邊就不戴。」像他這樣的身量,大熱天時還在人群中戴著一個黑色口罩,其實更加惹人注意。他在外面吃飯時就算得把臉露出來,一有空檔就緊緊掛住口罩。孫淼初時在龍巢見他如此,以為他只是怕在那裡有觀眾糾纏,後來知他每逢外出都戴著,家裡有一角囤著幾十個存貨,像護身符一樣。

    她握住他被冷氣吹得冰涼的手,刮了刮海綿質地的口罩,再問了一次:「不要戴了好嗎?」

    他和她對恃了一會,喉核上下滾動沒有說話,孫淼慢慢抬手到他耳後繞了一圈掀開遮蓋,底下的他緊抿著唇,和她相握的手不自覺用力,但還是沒有拒絕。

    她踮起腳尖輕吻他一下,安撫他說:「他會知道的,他們都會知道的,你這麼好,讓他們看看。」

    他搬到這個住處後,幾乎未試過無遮無掩走出大門,連下樓扔個垃圾都是蒙著臉的。孫淼打開門出了走廊,在門外朝他伸了手:「走了?」

    好像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,不過是出一個門而已。於是他牽了她的手,出來時剛好把門帶上,她淺淺笑出一邊酒窩,獎勵地抱了抱他,想抽身卻被他按住了頭在胸膛前。

    他的心跳很快,四肢僵硬,摟著孫淼好一陣子不願放手,聞著她的髮頂一動不動。她突然有種他在向她求救的錯覺,心軟地提議:「不舒服的話還是戴上吧?」

    他遲疑兩秒才回說:「不會。」

    「那我陪你去吧?我打電話回去請個假就好。」

    他還是搖頭,深呼吸了兩下才放開她,已經是平時那副自如輕鬆的模樣:「怎麼?怕我被搭訕跑了?」

    她沒有回嘴,小心確認問:「真的可以嗎?」

    蔣一乎沒有自信回答,龍巢裡台上台下看重的不是表演,在那氣氛和燈光下誰都不必真情實意,隨便找個身材好的男人上去挺一挺腰就能換來連聲尖叫。下了台他就重新遮著容顏,和真實的世界隔絕。

    但他若堂堂正正在大街上行動都做不到,又怎麼重新回到陽光下演出:「可以。」

    他先把她送回公司,替她理理脫下頭盔而凌亂的頭髮,只盯著她,盡量不去關心向他投來的注視。孫淼就像送孩子進試場的母親一樣,移不開腳步鼓勵:「你像平常一樣就很好了,沒有問題的。」

    「好囉嗦。」她總是嫌他嘮叨,現在終於調轉了。

    她一步三回頭進了公司,他不耐煩地揚手催她走快點,她栓在門口拿著手機對他揮,他會意摸出電話,就見她發來的文字:「今晚一起出去吃頓好的。」

    他抬頭對她點頭,回了短信:「來接你下班。」

    但到了下班時間他還是沒有來。

    杜導和他約了在杜導老婆的經紀人公司見面,聽說男主角也會出現。公司離一台不遠,孫淼想著他應該下午就該見完了,但她自己也忙,辭職了得把工作交接好,前天聘了個新人,總是淼淼姐淼淼姐的問得她昏頭轉向,她顧著自己的工作之餘還要分神照顧他。但新人對下班時間特別敏銳,本來她還跟他講著社內溝通系統的用法,時鐘一跳動他就插嘴:「淼淼姐,到點了。」

    她看一眼時間,反正不是什麼要緊東西便讓他先下班,自己拿起手機看不到蔣一乎的短信,先發回去問:「你好了嗎?我下班了。」

    他隔了大半小時還是沒有回應,孫淼疑惑怎麼從早上講到這個時候還未完,怕打電話去打擾了,便徒步走到經紀人公司樓下等他。

    這個時間剛好是下班人潮,她坐在不遠處看得到門口的花叢台階邊,又給他發了短信:「我在你樓下等,一出門就看到了。」

    夏天的傍晚蚊子不少,她手上腿上被叮了幾個大包,不知道哪來毒蚊子,小腿兩塊腫得像被打了一般,她後知後覺換了位置,站在大門旁邊繼續等,悄悄蹭點從門縫漏出來的冷氣,強忍著不去在意手臀和小腿的癢痛,他還是沒有回短信。

    孫淼等到都餓了,從門口出來的人漸漸零落,想著不如自己先去吃,就見杜導和一個女人從裡面有說有笑地出來,孫淼趕忙迎上去打招呼,他見到她卻是一臉驚訝:「你怎麼在這裡?你朋友今天沒來,我還想打電話問你呢,忙著忙著忘記了。」

    孫淼聞言呆住,雙唇一張一合好一會才反問:「他沒有來嗎?」

    「是啊,你不知道嗎?」說著他就皺起眉,她心叫不好,低頭哈腰連連替蔣一乎道歉:「他只是身體不舒服,不好意思,我應該早點通知您的。」

    杜導嘆了口氣:「我可是等了整個小時。」她鞠躬鞠得更深了,重覆地說著對不起,送走了杜導夫婦,才背過身給蔣一乎打電話,接起的是端莊的關機通知,又嘗試撥了給蟲子,他正忙著表演前的準備,對孫淼主動打給來很是新奇:「水妹?」

    她的聲音藏不住焦急:「蔣一乎呢?他有去龍巢嗎?」

    「沒有啊,我上午給他打電話都沒接,請假還是你替他請的??」還未說完他就被掛了電話,搔搔後腦不明所以。

    孫淼路上一直搜著公司附近交通意外的新聞,打了去附近兩個醫院問他的名字都沒有消息,這時候才懊惱起自己人緣不好,只能找麗莎,顫著聲音拜托她幫忙找,麗莎有幾個警察朋友,急急答應幫她打聽。

    她煎熬著趕到他家門口,正要大力拍門,但大門沒有關好,一推就開了。她凝視著門隙透出的光,裡面傳來吵耳的噪音,屏著氣進了門,那個在她想像中不知倒在哪個血泊中的人就坐在客廳,電視大聲放著直銷節目,兩個主持人連珠砲發激動地拍桌叫賣。他臉上掛著口罩,彷彿看得很認真,雪雪朝她叫了兩聲,他也沒有回頭。

    孫淼本來纏繞凌亂的思緒一下子寂靜無聲,心中拔涼拔涼的,拖著還發軟的腿跪坐在他身邊,好不容易問出口:「你怎麼沒去呢?是不是哪裡不舒服了?」

    他死盯著電視,眼中只有那部特長待機的防走失手機,乾巴巴地回:「沒事,就是不想去了。」

    「不想去了?可是我明明問過你??」她鼻子一酸,抬手擦了擦額角的汗,緩過那從心中湧起的委屈:「那你也要跟我說一聲啊,我以為你出什麼事了。」

    「沒事。」他還是重覆同一句說話。

    「我打給你都關機,而且??」他忽地抬手把電視按掉,低頭吐了句:「你可以不要講話嗎?」站起來回到房間嘭的一聲關了門。

    孫淼的臉刷白,還想說的話哽在喉間不上不下,腦子裡亂糟糟的又開始打起結來,熱氣直往眼睛冒,她不能再留在這裡了,她會哭出來的,隔著房門對裡面的人說:「那我先回去了??」臨走前把大門關好,對著昏暗的樓梯口發愣,數著腳步下樓梯,手臂上的蚊包發燙痕癢,她不顧不管用指甲刮傷,到痛了才鬆手,甲縫裡紅紅的滿是骯髒的血垢。